浴缸的懒散日常
 

淤积云

很早的一篇瞎扯淡。 

选择今天发,大概是有原因的。


地呀、天呀、他人呀、自己呀。
自己呀、他人呀、天呀、地呀。


1
    “如果可以选择,他也希望健康快乐成长,不用打这场漫长的仗……”
    “……需要我们的支持和鼓励,让他知道:面对难关,其实他们绝不孤单。”
    “……使他有能力去打这场仗,只要帮他们重拾笑容和希望,他们就有机会重拾健康成长路……”
    香港电视频道里,播放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公益广告。这是内地电视台特别用来屏蔽“不适合播放的电视内容”的陈年老广告。
    看到过这些广告片段的内地居民,早已养成了一种默契,他们对被屏蔽的节目内容,都有着心照不宣的认知。
    那些大家看不到的电视内容都说了什么?我们要如何做才能看见那些内容?是谁屏蔽了原本的电视节目?他们又是得到谁的许可来屏蔽的?如果观众不服这种卡断,该向何处、向谁投诉?这些问题,却无人真正去追问。
    包括A。
    他虽在心里反复想这些问题,面上仍如常,没有更多抱怨,而是平静地与家人一起等待节目的恢复。所有人都习惯了被偷走一些节目。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,他们都习惯了不去追问。
    所有人都是一样的。当然,包括A。
    他心里继续想着,嘴里重复地咀嚼晚饭,听着电视节目重复唠叨,双眼注视着窗外。



2
    A的房间有一整面落地窗墙。
    因为楼层很高,向窗外随意一瞥都会变成居高临下的俯瞰。此时正是傍晚未暗的雾霾天,天空与地上高耸的楼宇,皆成了灰黄泛红的一片。空气脏兮兮地掩去了日落——其实A模糊的视力是分不清云与雾霾的,可能只是一些云团遮蔽了夕阳而已。
    天上一片片令人不快的颜色,令A想到地上的污水。
    他路见过脏水从规管不严的后厨中流出,染黑了路边一片人行道。城管们不经过,外宾们不光临,便无人发声抗议处理。时间久了,路上留下洗刷不去的腐臭,连蚊虫苍蝇都不屑去叮闻。
    于是秽物不断淤积,逐渐扩张地盘,灰白色的水泥地上黑色部分越来越多,常年一片黏稠滑腻,恶臭。谁去试图清理,必都染上一层恶臭,难独善其身、全身而退,便再没有人愿意付出代价去清理了。
    此刻的天空,未成黑压压一片,但也不用指望会有落日红霞与蓝天。好端端一个经济发达的沿海特大城市,非得是大风大雨过后才有清爽天空,实在是可悲。
    A觉得只用“雾霾”二字来概括这遮天蔽日的污染物,远不够生动形象。于是,他在内心暗暗给这些东西起了个名字。



3
    母亲习惯性地给A碗里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炒鸡蛋。
    A习惯性地吃了下去,并习惯性地想,他其实不喜欢吃胡萝卜。
    母亲见A吃了下去,问觉得这菜怎样,却未得答复就开始说这道菜的健康有益之处。
    于是,A习惯性地冲着做饭阿姨笑,说,阿姨炒得真香,鸡蛋好松软,好吃。
    A习惯性地又想,我夸奖某物好,不代表我喜欢该物啊。
    他嘴里持续咀嚼着,心里习惯性地胡思乱想,进行自我论证:“重金属音乐是很好的,钻石是很好的,姜、陈皮和话梅也是很好的……世界上很好的东西非常多,许多人喜欢这些东西。”
    但我都不喜欢啊。
    不过A知道,母亲是无法理解或接受这种逻辑的。
    母亲一直以来都认为,一个人会说某事物好,当然是因为喜欢啊!所以,像A会说这种“虽然它们都很好,但我不喜欢”的话,肯定是叛逆期的赌气,小孩子心性,不用管。
    A只能近乎一哭二闹三上吊地、重复地、一而再再而三地、激烈地表现出非常不满的情绪,才能使母亲稍微退让。他不喜欢这样费劲去表达,偶尔才不得已而为之。
    此刻,母亲听见A说胡萝卜丝炒鸡蛋很好吃,很高兴,说道:“你看,我就说吧,他会喜欢的,有益又好吃,还很简单”。
    “是哇,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虫啊,真不愧我妈。”
    A耳边响起两句话,是母亲一直爱说、也爱听的话。
    他于是扭过头去看电视新闻,重复嘴里的咀嚼动作,并自觉地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炒鸡蛋,生生吞下,使食物的团块顺着食道沉积下去。



4
    出于顾虑世面的礼仪、社交需要,A惯于将一般人会喜欢的形象展露在外。由此一来,他便逐渐羞于将内心话表露出来,也不习惯向人示弱(除非必要),不习惯听取社交空话,又渐渐不习惯与人闲谈(除非必要)。他并非不擅长交际,只是会为此感到疲倦而已。
    A知道他人眼中的自己大概都有些什么特性,有好的,有不好的。这些特性,或许并非完全虚假,但也绝非完全真实的。毕竟谎话要三分假七分真才有可信度。就像许许多多勉强组成的人际关系,不靠一些迁就,迟早会溃散一样。
    A希望自己可以舒适地生活下去,知情识趣,不至于使任何人难堪尴尬。他不得不演出,不得不作出一副安静含蓄的谆谆君子模样,润滑本就不咬合的齿轮:
    自己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,但为了能被真正理解,便趋向多言“话唠”。
    自己不是一个诚实的人,但很多时,诚实会利大于弊,所以便宣称自己“诚实守信”。
    自己不是一个容易吃惊的人,或许幼年曾经如此,但现在不是。
    只因大部分人都更喜欢与活泼快乐、易于交流的人交往,他便一直如此演绎了。
    他已习惯如此。
    所以,当他人一厢情愿自以为深深了解A时,他一般不去戳穿,除非被自作主张地看待以至于内心厌恶无法忍耐。
    看,那谁谁,是这么骄傲的人。
    看,那某某,是这么不甘的人。
    看,他们,都是这样的、那样的人。
    如果自己能忍,而且忍了,还能皆大欢喜,你还会想要拆他们台吗?



5
    一次与人外出,A随大流乱逛,被带去做塔罗牌测试。
    有的人问了事业的,有的人问了恋爱的,有的人问了健康的。大家都想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什么。
    不觉间已轮到A,灵媒师问,“你想问什么?”
    A竟一时哑口无言。
    他向四周瞥了一眼,看见其他人按捺不住的期待好奇。
    “……那,第三次世界大战20年内可能爆发吗?”
    灵媒师一脸尴尬,全场爆笑,A也跟着笑了起来。旁边的人提示说“你问问学业的事嘛”。于是A就随便找了个自己早知道答案的问题,问了,测了。
    很快,他便毫不在乎地将此事抛于脑后。



6
    为了让自己生活过得更方便、顺畅,A有时必须顺从别人意见,有时必须违逆他人意志,甚至还要纠正他人意志——至于何时顺从、何时违逆,并不难决定的:只要看“会否影响自己今后的发展”。
    “如果此刻,我听从了这人意见,依其所说去做,可以事半功倍、能使这人感到愉悦且满足,那我就选择顺从;否则,反之。”
    A将这种想法付诸实践,很当然的,行事生活都顺利了。
    不过,A渐渐对这一切都厌烦起来。这中间经历了不太久的时间,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:自己所做的、所维护的、所选择的一切,都建立在一个很简单的前提条件之上:
    “为了今后的日子”。
    因此,若A不再愿意考虑未来,对以后的事失了兴趣,自然,他也就不必再费力演绎现在这一套了。



7
    A发觉自己不对劲很久了。
    一开始,先是单纯的头疼、持续的耳鸣,后来演变到深夜肌肉抽搐、严重脱发,再到习惯性呕吐、记忆力衰退、暴食期厌食期不断更迭……生理在排斥周围。
    而每次耳鸣,都伴随着头骨内不断扩大加深的低沉钝痛。若将大脑比喻作一汪清水,耳鸣就是持续落入其中的泥块:一边扰乱水波平静,一边使清水变得浑浊。
    起初,他以为这都是其他毛病的并发,时间久了也就意识到并非如此——他大概能猜得这“不对劲”的根源,可说来自多方面的、天生的、不可动摇的。
    家族影响也好,周围人的影响也好,在这社会条件下能方便获取到的信息也罢……天、地、人等,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A,与根植于他天性中的内向一齐。
    问题的根源是复杂而深刻的。一切都相互影响,相互依存,不可分割,使得A成为了现在的A。
    在万事尚未脱轨前,A仍会主动掩饰掉自己本性中不合适的部分,期望能做得更好,从而被夸奖、被聆听、被理解、被尊重(也许,他至今仍在期待着这些)。
    不过,也正因为上述因素,他最终失去了一切的动力、前提。
    此时,A深知自己的”不对劲”是如何一回事。甚至,他明白自己能用两种对立的方式克服它。
    一,开诚布公,可能会很好,也可能不会得到重视——这是很有可能的,他总是必须费很大劲才能使自己的意图被接纳,就好像表达自己不需要、不想要某物,必须重复多次话语才可奏效——但既然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动力,他自然也就不会愿意去费劲、去冒险。这倒确实是个死循环。
    二,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了。
    所有逻辑走到最后,都指向同一条路。



8
    A喜欢自问自答。他认为自己这般沉溺于重复确认话语的正当性,其实是因为缺乏自信,因而不得不仰仗逻辑推理、因果关系。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自救?”
    因为我想结束一切。
    “为什么我不死?”
    因为怕疼。也可能是作为自然生物的人,还深藏着一定趋利避害的本能。
    “为什么我们国家没有安乐死?”
    因为我国的安乐死法的社会基础还很不扎实。就算有安乐死的法,也轮不到我用吧。
    “为什么没有一种轻松的死法?”
    因为那么容易死,人岂不就容易逃避责任了吗?
    “为什么我身上会有责任?”
    因为我还不死啊。
    ——死循环。



9
    “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实的你?”
    因为我不信任他们。
    “为什么不信任他们?”
    因为我本应信任的人,做出了许多令我无法信任、失望的事。
    “为什么你不冒险试试信任他们?”
    因为我本就不打算自救,我本就打算结束一切,这叫我如何自发鼓起勇气去冒险、去信任他们?
    “既然你不打算结束一切,为什么还不去强迫自己自救、去冒险信任他们、告诉他们真实的你?”
    因为我觉得他们很恶心。
    “为什么觉得他们恶心?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问得好!
    因为他们就跟那淤积云一样!似云又似霾,无缝不在,我无处可逃,我永远脱不开这一切!只能跟着那些脏兮兮的东西一直淤积沉淀,使自己困顿于一墙之内,不断被污染,却非要坚持作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清高模样!
    “那,为什么你不能让自己保持清洁、不被污染?”
    因为天、地、人等,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我!天地人都在逼我!
    我又不是磐石!我是活的!
    当天上都是一片片黑黄色时,当地上都是一堵堵封闭的墙时,当每个人都习惯了安于现状而不争不问、不顺意不遂心则不听不信不理时,如何保持自己清净!
    ——又一个死循环。
    A在内心里激动了起来,为这无可奈何而无可了结的循环而叫了起来。



10
    A脑中一直留存着年幼时某不可消除的画面:
    客厅里,发福的中年男人,一边讲着自以为很好笑的笑话,一边不断发出高昂的笑声;另一边,矮小的中年女人不知学习了哪种中华传统文明精神,跟电话中的那方,拼命夸大着自己孩子有多糟糕。
    每当自己被人夸大其词、添油加醋地形容,被人自以为是地妄加评价时,A便觉得自己成了菜市场砧板上的一块肉,明明是猪肉,却被人用牛肉的标准来批评。他由衷觉得,此时就是十亿万盏手术无影灯,也无法驱散脑中试图一菜刀剁断他们咽喉的阴暗冲动。
    所幸,A长大了,只要费些功夫,自己后来便习惯了,可以附和,可以当做没听见。
    但正因此,A是喜欢独处的。唯有一个人时,他可以获得瞬息自由,远离死循环,远离淤积云,不看那墙,不听那烦杂的声响,远离一切。
    但是,“天、地、人等,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A”,所以他不能真正解脱。因此他对一切感到厌倦疲乏,恨不能立刻结束一切,但他不能、不得、不敢。
    他不得不苟活,不喜亦不惧,重新捡起那一套标准,试图挣扎自救,继续保持着大家熟悉的他,“好为了今后的日子”。
    他现在必须这样做,等待一切自然崩溃的时候。



11
    A一边吃饭,一边注视着电视。电视又在播那个广告:
    “如果可以选择,他也希望健康快乐成长,不用打这场漫长的仗……”
    “……需要我们的支持和鼓励,让他知道:面对难关,其实他们绝不孤单。”
    “……使他有能力去打这场仗,只要帮他们重拾笑容和希望,他们就有机会重拾健康成长路……”
    其他人在咀嚼,A也在咀嚼。他想,对于自己,这一切也是一场漫长的仗,不知结果是战败还是战胜。
    “对了,你是不是觉得慢性自杀不算自杀?”他不对着谁抛出了这一问题。
    “是啊。”
    A猜中了答案,了然地点点头。
    倏忽,他鼻窦一酸,面前的饭菜、汤汁,仿佛突破了时间轴,提前成为了倾倒在路边后厨的食物残渣,又腐败成了不可洗净的黑色臭水。
    他终于停止进食,将眼光投向窗外那浑浊的黑黄色天空。
    存在于这时空里一秒,就一秒也脱不得与身外事物的关系。这场仗,有的人打赢了,更多人打输了——既然他也无处可逃,也无心无力无胆去逃,那就只能如此,终于真正成了个空壳,化成了淤积云中的一片、一丝一缕,不再费心费力,不再动弹,不再挣扎。


后附:

  1. 请不要对号入座。请对号入座;

  2. 其实,本文编辑自A很久以前的几篇日记。删删改改、剪剪贴贴、含糊其辞,最终省略了很多,变成现在这样子。能读懂的,谢谢;不能读懂,那就忘了这鬼东西吧;

  3. 因为没办法下手去结束一切,所以不得不自救——只要踏出那一步,或许就能自救成功。所幸,A在这之后,终于踏出了那一步,为了自救——希望所有人,在下手去结束一切之前,都试着踏出那一步;

  4. 自救的过程,是很艰辛而反复的。非常艰辛。但A显然现在还说不出那几个字,也不想说;

  5. 我衷心祝愿A可以早日摆脱一切淤积云,获得真正的“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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